不懂底蕴,便别乱说;例如:「臭豆腐比芝士难闻!」拿不同类别的东西来比较,毫无意义。有人告诉我:「中国水墨画,老套粗陋……西方画作『矜贵』得多。」这人要拿去打手板!
「水墨画」(Chinese ink painting)是绘画的一种,相传始于唐代,是中国人独特的画技,世界上独一无二。基本的水墨画,仅用水和墨,出来的艺术,颜色是黑白灰,「大道至简」。后来,水墨画的色彩变得多样化,加入从植物和矿石提炼的颜料,称为「彩墨」。西方,画笔是硬的;中国,画笔是软的,代表我们民族的温柔。
香港的水墨大师熊海说话文雅有礼:「我喜欢『墨韵』,墨有浓墨、淡墨、干墨、湿墨、焦墨,从『黑、白、灰』的世界,感受出色彩绚丽,所谓『墨即是色』,太奇妙!你看,只要有『文房四宝』:毛笔、墨汁、纸张、墨砚,就可以变化多端,用『具象法』、『写意法』、『工笔法』、『泼墨法』,绘出万物!水墨画看似容易,但没有数十年的功力,卡住了,何能妙到毫巅!」
我笑问:「香港是开放城市,水墨画『日新月异、层出不穷』,最近,见过『水墨』变成卡通动漫,你接受吗?」熊老师点头:「我由内地人,变作今天的香港人,感受到香港『乜都OK』的可爱之处;所以,我是包容的,甚么『水墨设计划』、『水墨媒体艺术』、『水墨混合油画』,以至蔡国强用烟火烧出水墨作品,哈哈,只要有水平,OK的,搞搞新意思,『立异』或许带来突破!我近年去了Paris之后,也想把acrylic(塑料彩)和墨水一起配合呢。」老师严肃起来:「如粤剧一样,水墨是最能代表香港辉煌的『视觉艺术』成就,我们的作品活泼兼多样化,和内地有分别的。从岭南画派到今天,已超过百年历史,香港的水墨经常创新,为甚么政府不高度重视呢?西九文化区,连一个水墨美术馆也没有,叫人气馁!香港人应有多些机会看到自己的水墨!」
我有感而发:「年轻人觉得水墨画的『神韵』,太抽象了,例如『平』、『留』、『圆』、『重』、『变』等笔法要求,艰深难懂。」熊老师叹气:「西方也有『超现实主义』、『立体主义』、『抽象派』,容易明白吗?这看法是一种民族自贬;用有趣哲学来牵引生活种种,这是中国人了不起的特长!是一种生活美学!」
熊海,是国际知名的香港画家,作品获中国美术馆、英国大英博物馆等收藏。内地、台湾、日本的水墨画展,少不了他的分儿。苏富比、佳士得,常有他的作品拍卖。熊老师说:「除了作画,教学是我最享受的,但我没有『单对单』授徒,因为那感觉像『服务行业』;反之,我当了数十年香港大学专业进修学院的老师,面对一大群学生,集体快乐!」他曾兼任中文大学艺术系讲师、香港大学建筑系助理教授。除了无数奖项,熊老师现在的地位崇高,担任香港艺术馆专家顾问、国家艺术基金评审专家等要职。
回忆总是美丽的,熊老师说:「小时候,我住在福建的艺术小岛鼓浪屿,现已列入世界文化遗产。从小,跟随父亲熊俊山学画,醉心水墨中的世界,哈,除了它,我也不知道还有甚么喜好?母亲是印度尼西亚华侨,在1978 年,移居香港,最初,我一句广东话都不懂,人生重新开始;父亲、母亲、姐姐、弟弟和我跟其他基层市民无异,生活刻苦,挤在一个小单位。我在鲗鱼涌的一间古董店做古画修补,公余时间,我拜名家杨善深老师习画,获益良多。在1981 年,我『胆粗粗』参加了「当代香港艺术双年展」,幸运地入选,作品获香港艺术馆收藏,得到5,000 元,那时候,我的月薪才1,000 元。1984年,港大校外课程部聘请老师教画,我又『胆粗粗』去应征,结果,教学生涯至今未停,虽然我在1991年,在经理人Hugh Moss的协助下,成为full-time artist,但是,我太喜欢『教学相长』的互动!」我问:「学生会启发老师吗?」熊老师:「可以!例如他们问宋代以前绘画在绢帛上,之后在纸材上,两者有何分别?又例如毛笔方面,狼毛、羊毛、鼠毛的技法有差异?甚至有同学问『油烟墨』和『松烟墨』出来的效果一样吗?问题太精采。」
我八卦:「你的水墨画作,常分『工笔』(着重细部描绘)和『写意』(表达意境,不重视写实)两种,但同样出色,但你有否考虑它们不同的市场价值?」熊老师想想:「有些人以作画的难度、所需时间长短,来评估一幅画的价值,这是很不专业的。更有些人说水墨画比油画容易画,而『泼墨』画可轻松完成,这更可笑;看一件作品,应以它的艺术水平,而不单以工具、技术、内容等来『价限』。我从不介意我的画作卖多少钱,够粗茶淡饭,便好!有时候,太富贵,反而妨碍艺术家的发展!」
我深入另一话题:「为什么香港的水墨画成就非凡?」熊老师思索一会:「艺术,需要破茧,香港便是破茧后的飞蛾!香港是『新水墨运动』(New Ink Painting Movement)的诞生地:二次大战前,香港画家仍跟随广东的『岭南画派』的传统技法,它注重写生、写实、色彩鲜亮,于是有人开始觉得要有新的思维。五十年代以后,香港愈来愈『西化』,六十年代的画家们吸收了西方在艺术和思想之长,颠覆旧有的思维,企图突破,把水墨画带去另一个创新领域;例如把抽象派加入国画,即不以描述自然为真实,反而透过主观或反差形态,来表达心灵感受;有些还以水墨来表达哲学,例如禅学。近年,水墨又演变为平面设计及具摄影美的『都市水墨』、『计算机画』的新工具。香港人的新水墨贡献了民族,大放异彩;我们的作品林林总总,百花齐放,谁说水墨画老派,只因这个人迂曲吧!」
我举手致敬:「当年,水墨画不值钱,画家们都很刻苦,走了的大师吕寿琨靠当渡海小轮的船票稽查员为生,他的『庄子自在』,美得惊人。在中文大学任教过的刘国松大师,他创造的『抽筋剥皮皴』(先泼墨,然后抽去表面的『纸筋』浆料,画面上便出现白雪效果),方法惊世骇俗!」
熊老师振奋起来:「当年,他们的『大胆』,招引批评,这些艺术家就算生活不易,也坚持创新的路!例如坚信『书画同源』的王无邪,他希望作品充满『东方文学背景』,从一幅画作,反映诗词歌赋的灵魂。」我接下去:「唉,还有因生活逼人,本是裁缝,后来终成为艺术家的靳埭强,他的水墨,充满设计系统的革新!」
最后和熊老师开玩笑:「如果你留在内地发展,会是『国家级』大师,有没有后悔来香港?」他大笑:「香港社会有两大优点。这里思想开放;来到香港,什么都可以看到,例如张大千和台湾故宫博物院内的作品,叫我大开眼界,当时,在内地,是不可能看到的。香港的『中西养分』,让艺术家把西方画作的概念和技巧,加进水墨世界,而市场又海纳百川地接受新事物,例如『都市水墨』(Urban Ink),画家用水墨描绘大都会景象,内容创新;我看过用水墨来描绘人群潮呢!」我回应:「你的艺术家儿子熊辉,很努力在发展自己一套独特的水墨渗化技法呀,我欣赏他用墨水笔代替毛笔来绘画。」熊老师满足地:「我从来没有培养他,他在中文大学毕业后,便决心要做水墨创作,也好吧,我家三代同业,『仔大仔世界』,艺术要有『承传』。全世界都在关心中国人的文化发展,『新水墨』,绝对是香港人值得骄傲的文化财产,我们要支持本地水墨画家,否则,将来会失去一项『具香港特色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,过去数十年的努力,便付诸东流!」
香港人常有一句话,叫「本地姜唔辣」,这是自贬身价的心态;所有艺术发展都需要两个环节:人才和支持者。如果大家不支持本地艺术家,让他们有机会从磨炼中成长,谁会?
人生,代代无穷,但流转江月,那会年年相似?香港未来的成败,还看青年们有没有创新功夫!
转载自橙新闻